“孰无施而有报兮，孰不实而有获？” ——网络文学抄袭盛行，原创何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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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年来，网络文学作品被质疑抄袭的声音不断。尽管不少网络文学平台现已有初步的反抄袭系统，但还无法自主识别出“中译中”和“抄梗”这两类“高级抄袭”行为，相关作品的审核、处罚以及下架仍需依赖原作作者或热心网友的举报。

随着“反抄袭”队伍的壮大，“读者过于而敏感随意举报抄袭”和“借助反抄袭力量来恶意攻击原作者”的行为也层出不穷，给原创带来了伤害。

对于原创作者而言，由于判定难度大、花费时间长等原因，维权具有一定难度；与之相对的，是抄袭者所需要付出的代价小、收益高。

本文原刊于《107调查》第五十四期 / 第五版

记者｜王鹤霖 赵玥瑾 田玉心 吕依霖

文编｜易艳鑫 郝蕴 李鑫

事实核查｜钟傲然

2017年11月，首届燧石文学奖为年度抄袭作品设立了“白莲花奖”，大热网络文学作品《锦绣未央》将该奖项收入囊中。

《锦绣未央》原名《庶女有毒》，在2013年首发于网络文学网站潇湘书院后，很快成为网络“热文”，排名和打赏均位居前列，后被改编成同名电视剧、漫画以及手机游戏。

但从开始连载起，《锦绣未央》便被不断曝出抄袭。经反抄袭志愿者组织统计，该书不仅涉嫌抄袭219本小说，还疑似使用写作软件。志愿者联系到某编剧行业协会并得到其支持，委托律师进行起诉，最后走法律途径维权的小说数量为18本。

2017年1月，北京市朝阳区人民法院受理了11位作家对《锦绣未央》提起的联合起诉；2月15日，双方进行了证据交换；4月24日，锦绣未央案首次开庭审理该系列著作权侵权案中的追月逐花《身历六帝宠不衰》一案，6月23日二次开庭审理另外十案；8月，据原告作家维权律师团负责人王国华律师透露，因《锦绣未央》抄袭案工作量较大，法院审理期限将延长6个月。

截至发稿日期，此案仍未宣判。

燧石文学奖为年度抄袭作品设立“白莲花奖”。

图片来源于网络

抄袭之界：借鉴与剽窃

2013年2月16日，有网友在潇湘书院评论区指出，首发于潇湘书院的《锦绣未央》一文涉嫌抄袭《巧仙秦宝宝》等四部作品，但作者秦简（原名：周静）在第二天予以否认。随后，有网友开始自发对比《锦绣未央》中涉嫌抄袭的部分。7月31日起，网友在微博上陆续发出调色盘（即对比资料的一种方式）。大量资料显示，该作品很可能涉嫌严重抄袭。

2013年8月23日，秦简对相关舆论发表公开声明，只承认其在少量服饰、景色描写上存在借鉴，随后，该声明遭网友指责为“毫无诚意”；26日，潇湘书院回应称作品《锦绣未央》仅在部分语言描写方面有借鉴行为，已要求作者删除；29日，潇湘书院母品牌盛大文学的CEO侯小强称，经与潇湘书院总经理鲍伟康沟通后，决定将该文提交版权局做鉴定，并暂撤其在所有网站的推荐。

然而，截至《锦绣未央》在2016年被潇湘书院屏蔽时，该书依然享受着网站推荐。书中诸多涉嫌抄袭的部分仍未删改，盛大文学所谓“送审版权局”后的相关鉴定结果也一直没有公布。

此后，秦简停止小说创作，转型编剧，成为了编剧于正的徒弟。值得注意的是，于正本人也曾多次陷入抄袭门，引发广泛争议。

《锦绣未央》（右）与《身历六帝宠不衰》调色盘片段。

图片来源于微博“秦简抄袭档案”

据了解，目前网络文学范围内常见的抄袭情况大致可分为以下三种：一、大段简单复制粘贴；二、中译中，即在一个段落内高吻合度地再现另一部作品的内容、结构顺序与修辞手法等； 三、抄梗，即对整个故事的具体情节脉络或者某些独特的精细设定进行抄袭。

而法律上关于抄袭判定的核心在于原作（指“可能被抄袭的作品”）是否具有独创性，以及两部作品是否有语句或情节上的一致。

其中，小说语句上的一致性因为呈现方式较为直观，因此判定难度较小，较为容易。而情节上的一致，由于举证难度较大，相关判定也较为艰难。以“抄梗”为例，举报者难以制作出一目了然的证据证明有抄袭嫌疑的作品并非只是巧合地“撞脑洞”，因而在举报时往往处于劣势。

据《锦绣未央》维权律师团负责人王国华律师介绍，情节方面的抄袭判定往往需要关注两部作品相关情节的具体内容，以及其构成主要情节的次要情节之间的逻辑关系。“（这类抄袭情况的判定）并非在于字数或情节的多与少，很可能两部作品之间的语句、人物名称和背景都不一样，但其相关内容、结构在独创性这个方面是一致的，那么就（理应）属于抄袭。”

《锦绣未央》一案证据交换中原告方证据与代理律师。

图片来源于王国华律师的微博

平台自净：漏洞与盲区

通常来说，各大网络文学平台是网络文学反抄袭的第一道战线，也往往是抄袭事件的第一级处理机构。

据了解，不少网络文学平台现已有初步的反抄袭系统，例如，包含大规模复制粘贴行为的作品经系统自动审核后会被判定不通过，无法发表。阿里文学CEO 黎直前表示，阿里文学的反抄袭系统已经先后经历过几次调整，“1.0版本是能够在全网对比我们上传的作品是否有抄袭，2.0版本能检测我们的作品有没有被全网的其他的作品抄袭。我们未来还会推出3.0版本，可以加入语义分析等等。” 

不过就目前而言，这些反抄袭系统还无法自主识别出“中译中”和“抄梗”这两类“高级抄袭”行为，相关作品的审核、处罚以及下架仍需依赖原作作者或热心网友的举报。

记者查找了晋江、长佩、纵横、阿里、书旗以及阅文集团旗下多个平台关于举报以及审核的相关条例，发现其中只有晋江在网站上明确公布了抄袭的审核标准、投诉要求及投诉的流程和处罚标准；潇湘书院需在注册为作者身份后才能查看相关举报认定条例；阿里文学的负责人则表示相关规则不能透露，因为“透露了别人就会反作弊了”；而纵横文学网客服称审核标准涉及商业机密，也无法告知；阅文集团的客服称其暂无规范参考标准，主要靠网站编辑判断。

按照晋江的处理制度，低级抄袭（原封不动或者基本原封不动地复制他人作品）且涉嫌抄袭的作品未与网站签约，可由管理员判断，直接认定为抄袭，并做出相关处罚；高级抄袭（经改头换面后将他人受著作权保护的独创成份窃为己有）或签约作品的举报，符合标准的举报在被客服部门受理后，转交网站编辑部跟进。”

读书网站抄袭事件处理情况。

图片来源于网络

目前，除晋江外，各大网络文学平台均无独立的抄袭举报系统，只能通过联系网站客服进行举报。但有网友反映，晋江的“举报中心”（原“抄袭检举中心”）系统较难使用，格式要求“很苛刻”。据了解，仅2017年，晋江一共接到了609条抄袭举报，其中有380条均因未按格式或重复提交被判定为无效举报。有网友称其使用该系统举报抄袭时，同一条举报信息先后提交了三次才成功，前后耗时近一个月。

记者从晋江了解到，该检举系统近期正在优化升级，升级后具体效果有待进一步观察。

晋江举报中心。

图片来源于晋江网站截图

民间力量：星星之火

由于网络文学的传播媒介主要是网络，作者和读者的联系也主要通过网络平台实现，很多作者会选择开通社交媒体账号来与读者们互动，而网文的读者也会通过社交媒体了解相关信息。因此，在发现抄袭情况的时候，除了向网站举报外，许多举报者也会选择在社交媒体，如微博、贴吧上“挂”（发布）出具有抄袭嫌疑的文章信息。

但读者个人的“挂”相对零散，信息难以扩散，影响力有限，于是一些私人发起、趋向志愿型的反抄袭平台应运而生。这些平台除了自身发掘涉及抄袭的相关信息之外，还会接受零散的举报“投稿”，并在经过一定核实后整理发布，同时，通知网站官方进行处理。

“反抄袭吧”是其中一个规模较大的平台，其百度贴吧粉丝有6万余人，微博粉丝有5万余人。据平台成员介绍，一年下来至少能接到上千条投稿。

为防止出现污蔑编造的情况，并方便志愿者进行比对、判定，大多数反抄袭平台在接受投稿时，一般都会要求投稿人自带对比证据，如“调色盘”，即将有抄袭嫌疑的文章与原文放在一起，用醒目的颜色将其中有抄袭嫌疑的部分标出。在志愿者审核通过后，“确定了确实有抄袭嫌疑的才会挂出来”。

在审核标准方面，几个平台都表示现在主要参考的是晋江文学城和长佩网站的判定准则与已经判定的相关案例。“言情小说抄袭举报处”的官博负责人称，“相较于其他的网站，这两家网站在对作品的原创性更重视，对抄袭的判定相比其他网站也更严格一些”。“反抄袭吧”负责人在提及个问题时略有不忿，“其他各大网站都不重视抄袭这个问题，更别提制定相关的规章条例。”

在六年前，读者“水天爱一色”被朋友推荐了一部首发于起点女生网的小说《凤临异世》，阅读后发现其可能抄袭了她读过的另一部小说《卡徒》，而后她在网上搜索这两本书名，发现一些讨论两者相似性的帖子，以为已有网友进行举报，便未采取任何行动。而在今年年初，她偶然发现在起点女生网依然能搜索到这本小说，于是决定对其进行举报，并着手制作调色盘。

“由于该抄袭作品的写作顺序与原作品一致，所以能很轻易地对比出来。比较困难的是相关内容太多，调色盘足足有64页。”她在微博上给“反抄袭吧”和“今天挂抄袭了吗”两个平台投了稿，审核通过后，平台直接通知了起点女生网。“就在当天下午，虽然能在起点女生网搜索出这本《凤临》，但网页已经不能打开，几天后这本书在该网站就搜不到了。”

在这些平台的助推下，网络反抄袭的发展令人欣慰。然而，随着反抄袭“队伍”的不断壮大，也出现了一些问题。

据“反抄袭吧”官博负责人透露，在平台收到的投稿中，以前内容属实的举报数量能达到90%，但现在只占约50%～60%，一部分读者对抄袭过于敏感，感觉相似就会直接到处宣扬；一部分读者容易被煽动，只要看一个似是而非的所谓“调色盘”，甚至仅仅是一条简单的消息，不经辨别就会跟风说抄袭；甚至有些人会刻意利用反抄袭的舆论力量来恶意攻击不喜欢的原创作者，“他们不仅污蔑抄袭，还伪造证据、煽动舆论”。

“反抄袭只是维护原创的一种手段，其目标不应仅仅止步于反抄袭，更是为了保护原创。过度反抄袭和非理性的反抄袭，何尝不是伤害原创呢？”该负责人说道。

网文读者lulu也表示：“让原创作者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从来都不是反抄袭的目的。”

网络抄袭：维权路漫漫

对于原创作者而言，通过法律途径维护自己的权益是最有效的方式。但在现实中，这种方式的应用往往有一定难度。

例如在《锦绣未央》一案中，从第一次向法院提交证据，至现在等候审判结果，已经过去了一年的时间，事前的对比证据搜集更是从2013年一直持续至2015年。证据交换时，律师向法院共提交近220份证据，摞起来足有1.5米高。参与维权的作者有十二位，为此，两个律所出动了将近二十位律师及助手。此前，编剧协会有47人参与了对该案诉讼费用的募捐，再加上参与对比和为此案奔走的近百位志愿者，总参与人员达到近二百位。而诉讼中证据调取、法院方面的费用加上高额的律师代理费，花费已超过30万。

判定难度大、花费时间长、人力与资金的大量消耗都会成为维权的难点。因此，许多作者被抄袭时只是在网上进行抗议，有些索性不予计较。

七英俊是一名网络小说作者，代表作有《呵呵》《有药》等，微博粉丝达56万。在接受记者采访时，她无奈地表示自己有许多作品都被抄袭过：“例如2016年出版的小说《有药》，里面几乎每个短篇都被不同的人抄过。”

七英俊得知作品被抄袭的消息基本都来自于粉丝，她说，“都整理了调色盘，情节基本能一一对应，字句也有大规模重合。有些词语的组合带有我个人风格，在我之前从未有人这么组合过，搜索引擎也搜不出来，但抄袭作品却一字不差地这样组合了。”

“曾经有个抄袭作者一口咬定自己从未看过我的作品，然而下一秒就被人翻出了曾经点赞过我的作品的记录，再下一秒就清空所有社交媒体装死了……”

但除了指责其抄袭行为以外，七英俊能做的事并不多。

她解释说：“因为尚未遇到过已经出版或用其他方式获利了的抄袭作品，所以我没有诉诸法律维过权，维权做法基本只局限于‘挂人’和‘要求删文道歉’。”

但在网上声明也会造成问题。其一，如果作者判断不精准，被“挂”者并无抄袭或无法被判定为有抄袭，那么这种声明可能会构成对对方的诽谤；其二，网络言论的走向易超脱控制。谈及这一点，七英俊也十分无奈，“各人心里的公道又各有不同，你觉得算抄，我觉得不算抄，最后争论发展成了离题千里的骂战。”

王律师认为，因为著作权属于私权，即如果被抄袭者不起诉就无法立案。如果的确对方有抄袭行为，就应该积极主动的通过法律途径维权，他希望能看到更多作者主动站出来，这样才能够更好地促进版权的发展，推动创作环境的改善。

抄袭之后，自损与他殇

“抄袭代价少，利益高，大不了就删文道歉，为什么不呢？”网文读者lulu讽刺道。

由于网络文学传播便利的特点，抄袭者可以轻易找到文章进行抄袭，且抄袭成文对其本身文学功底要求较低，更不用说近年还出现“写作软件”（在该类软件中输入关键词，软件就会根据“模板”自动生成文字，所谓“模板”却是来源于数据库中的其它原创作品）等辅助抄袭工具。而与之相对应的，是文章一旦具有热度就会带来较高经济收益的现实。

相对于传统纸质文学，网络文学的发表门槛较低，数量繁多，每个文学网站上每年都会有大量作品发表，比如晋江现已有275万余部作品。但对“高级抄袭”的监管仍然极度依赖编辑，判定偏难，即使被判定了抄袭，抄袭者要付出的代价也极小。如果只是在网站处理，基本只是锁文，即关闭该文章使其不能被阅读。

让抄袭者更有恃无恐的是，即使走法律途径，相较于抄袭所获利益，赔偿金额也不高。

2006年5月，北京市高院终审判决认定，郭敬明的小说《梦里花落知多少》剽窃作家庄羽作品《圈里圈外》，郭敬明和春风文艺出版社共同赔偿庄羽经济损失20万元，追赔精神损害抚慰金1万元，而在此之前，《梦里花落知多少》销量已有一百余万册，经计算，其版税收入超两百万元。

“抄袭，对于任何领域的创作者而言，都是终身无法抹去的耻辱，是烙印，是会影响到之后所有作品的伤疤，是横亘在创作者与受众之间永恒的阴影。抄袭无法洗刷，也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被淡忘。”湖绿和她的伙伴创办了一个推荐优秀网络文学作品的微信公众号，她在一篇关于反抄袭的推送中这样写道。

每次看到有读者留言说某篇文抄袭，湖绿都会心头一紧，“因为，抄袭，是一项非常，非常，非常严重的控告。对于创作者而言，基本等于死罪。”

活跃于Lofter平台上的网络小说作者太子认为，对于一个作者而言，抄袭在很大程度上是害了自己。“如果不能脱离别人的思维方式自己思考问题阐述问题，自己是无法成长的。”而在虚假的热度之下，是作者逐渐丧失的自我创作能力和动力。

“抄袭带来的热度都是虚假的，但是很多人会追求这种虚假的感觉，欺骗自己，事实上没什么用，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才是实际的。”太子无奈地说道。

善不由外来兮，名不可以虚作；孰无施而有报兮，孰不实而有获？“最近几年，打击抄袭、支持原创渐渐成为了主流，虽然偶有矫枉过正，但总体上来说对网文界肯定是利大于弊的。只有原创者的利益得到了保护，而抄袭成本令人难以负担，才会有优秀的原创作品不断涌现。”七英俊肯定道。 

责校 | 何穆函 赵玥瑾

美编 | 田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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